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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狐》梗概

2004-03-10 10:29:00 来源:书摘 王 蒙  我有话说

卢倩姑相信她的厄运是从长相与头发的颜色开始的。十一岁时,由于身体的变化使她意识到自己与自己讨厌的众多蠢女人并无不同以后,她的头发就愈来愈黄了。

她在十一岁

时照过一次镜子,她吓得差点闭过气去。那不是一个女孩,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只狼仔!看她的两侧分开的眼睛和嘴巴!看她的尖尖的下巴和嘴喙!看她的颧骨和生硬的轮廓!这样的十龄女孩,没有丝毫低眉顺眼的贤淑,没有丝毫舒适受用的温柔,没有丝毫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的积淀,而有的却是洋人的脱离猿猴不久的兽性兽型。

她申请入团,长期不被批准。她检查自己的肮脏错误的思想,最可怕的是她说她喜欢男生,她常常想像与男生单独在一起的情形,想到男生有的而女生没有的那话儿。她的坦白交代近于暴露狂,团支部的委员们面红耳赤,羞恼愤慨。

到了“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一名气度不凡的工宣队员一次又一次地找她谈话。一天晚上,三谈两说,工宣队员抱住了她的身体而且伸出嘴巴向她脸上乱蹭,她突然产生了勇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样那样就到了一九七九年,她用差不多半年时间写了一篇小说,她写一个距离大陆十分遥远的海岛渔村,一个哲学家受到坏人的迫害“下放”到渔村,这个哲学家在艰难的情况下为渔民做了许多好事,后来有一点爱情的插曲,有波折;后来在一次台风期间他失踪了。

她写这篇东西和她学生时代的一次恋爱经历有关,一九五五年,她一进高中就爱上了一个自称一定要学哲学的学生,可惜五七年一搞“反右”,未来的哲学家跳楼自杀了。

她把稿子给了一家刚刚复刊的小刊物,很快登出来了,小说标题改成了《阿珍》,反应极佳。作协的一位领导著文说她的作品的发表像是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风。一位老诗人说“对于这样才华洋溢的作品我们已经久违了。”被称作思想家的重型理论家杨巨艇,在一篇记者访谈中称她的作品向社会提出了十二个重大问题。

卢倩姑写小说是为了她的永远无法实现无法表达的爱情。不论旁人怎么说,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于自己的爱情故事。她的爱就是献身,献身,就是把身体献出来。这有点庸俗也有一点无耻。但她深信一个女人把身体献出来了,这就是伟大,这就是动人,这就是美丽。

大学二年级时,辅导员对她一见钟情,她拒绝,她左躲右摇,还是没有躲开辅导员的亲吻。她仿佛晕过去了,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是在他的床上。

“文革”开始后,她与本单位一个小领导结了婚。冬天,她的丈夫得了感冒,深夜里忽然呻吟不止,送到医院就断了气。丈夫死后不到一周年,倩姑与小牛结了婚,又分居了。分居十年,卢倩姑等到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好时候,她的小说发表了。几乎同时,小牛因车祸丧生。

《阿珍》发表不久,传出了小道消息,白部长在一个场合讲了意见:《阿珍》属于坏小说,它没有把批判的锋芒集中对准王张江姚“四人帮”,不能够给读者以信心、力量和方向,小说的爱情描写是与社会主义的道德准则格格不入的,等等。

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杨巨艇说:“白部长实际上至今仍然坚持姚文元的那一套。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保卫‘青胡’同志,保卫我们的才华横溢的女作家!”

杨巨艇叫错了她的名字,难道他花了眼了吗?呵,也许是“青狐”吧,青色的狐狸,多么迷人!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狐狸,倩姑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笔名,带着一种挑战的勇敢,又带着一种女性的娇气,更是由于对于杨巨艇的一见倾心,如醉如痴。

青狐一夜无眠。阴历十五,月光透过破窗帘照在她的床头,她喜欢月光,她常常在满月时分失眠,这种失眠也许并不令她十分心焦,而多少是她的一种享受。她希望有一次机会抱住一个雄壮的男人,抱一次就行。

……她迫不及待地写一篇新构思的小说,也可以说压根儿没有什么构思。她只是觉察到自己应该写了,她急不可耐地要写,而且要放开了写,匪夷所思地写,哭出眼泪来写。

哦,写小说是这样的快乐!这样的大权在握!她在证实悲欢,主宰命运,裸露自身,她在裁判胜负和生死,宣布判决和收授投诉,报负恶人和感激良善,有冤的报冤,有爱的报爱!

与写小说同时,她一次一次地想着杨巨艇。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思想家,一个斗士,他名震寰宇。而且,他是一个多么体面的男人!她觉得他已经进入她的身躯和内脏,她精神奕奕,如有天助。她已经得到他的身体和灵魂,她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

她已经四十来岁了,从十二岁以来,她就做着爱情的梦,是高雅的,诗一样的,无比纯洁的爱情。她看到了杨巨艇,便觉得自己活了起来,年轻了起来。杨巨艇为他的思想付出了代价,受尽了痛苦,这样的男人是圣徒,她终于找到了这样的男人了。

而杨巨艇对她说的是:“中央是要改革的,人民群众也是要改革的,然而中层干部为既得利益不愿意改革,你说怎么样?”

青狐只觉得是一阵冷气袭来,她欲哭无泪。她突然顿悟了,这只不过是小说,事实上,她与杨巨艇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的命运,从此她死了心只写小说散文,以至于文坛的一九七九年成了青狐年。

青狐连续得了一些稿费,她完全没有过这种四面八方汇钱来的生活,这对于几十年没长过工资的她来说简直是神奇魔法,她买了全新的软床,买了六个抽屉的写字台,买了能够旋转的皮软椅和沙发,她还用八十四元的重金,购买了一小瓶据说是法国进口香水。她买这瓶香水的时候心头狂跳,和初次抢银行或杀人劫道的感觉一样。她买了带有精美画框的西洋名画复制品:斯杜克的《莎乐美》,库尔贝的《睡》。胆大包天的画儿,一个裸女躺在裸男的怀里,不是女人的而是男人的巨臀处于画面的中心。女人的睡态贪婪享受,真令青狐嫉妒。

青狐差不多更换了她的全部行头。现在亭亭玉立的她走到哪里,都显得气度不凡。

她常常出入于宾馆,那里的厕所也散发着香气,过道里若有若无地响着曼托瓦尼或者班德瑞乐队演奏的轻音乐,那里是高贵的布尔乔亚的善良与文明,友好与善意。在那里青狐常常感到委屈,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营养,更好的身材,更好的情绪,更好的风姿,更多的知识,更漂亮的举止,更优雅的谈吐,更高尚的身份,还应该有绝对应该有爱情与性的淋漓尽致。然而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她的最好的年华就在黯淡和龌龊当中,在灰溜溜和准瘪三的状态中,在提防与申辩,在忽左忽右的燃烧之中度过了啊!

你可以在小说里爱上一百个英俊的男人,每个男人都是英雄都是好汉都是罗密欧也都是佐罗,你可以在小说里与一百个强壮而又优雅的男人缱倦缠绵,云雨蹁跹;你可以因小说而得到无数的羡慕的乃至爱恋的目光。然后你回到自己的卧室,你对着四壁怔忡,你怜惜自己的年华与身体,你自言自语,你翻来覆去,你怀着永远的利刀割体一样的遗憾咀嚼自己的孤独和悲凉,然后再用自己的孤独和悲伤编织新的供人玩赏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

青狐与各有一番风云遭际而又个个身怀绝技的作家们一起来到海滨,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她复活了。她又进入了自己要写的一篇篇小说,她的生活渐渐与小说一样有趣了,她的生活里已经出现小说里常常出现的海滨、波浪、黄昏、枫杨、梧桐、饭店、汽车、沙滩、钢琴、地毯、男女侍应生、电话亭、会面、思念、握手、微笑、好感、一见钟情、痴男怨女、文人雅士、高贵谈吐、噙在眼眶里的热泪、厚厚的信件和白天黑夜永远做不完的梦。

她出席了与欧洲作家的对谈。他们讨论中国,讨论“文革”,讨论改革开放,讨论拯救中国也拯救人类的良方,讨论文学艺术文化真理人道革命民主人权和由他们代表的良知。

外国人说:“你们的文学是文学吗?你们的出版社、文学刊物、作家协会都是官办的嘛!”

外国人说:“世界各国在他们的困难时期,都会有有良心的作家秘密写一些东西,放在抽屉里,等形势变了以后再拿出来发表,为什么中国这样的抽屉文学如此之少?是不是中国作家都与江青合作去了?”

青狐火了:“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鸦片战争的时候,火烧圆明园的时候,搞治外法权,中国割地赔款的时候,你们为中国人民说过话么?我们中国人的苦难你们真正关心过么?我们改革开放了,你们回过头来教训我们来啦?给我们办学习班来啦?不要看着中国人民中国作家这儿不对那儿不对,如果是你们处在中国作家的地位,如果中国作家换成了你们,谁知道你们会表现成什么样儿?” 青狐气得流出了眼泪,外国人面面相觑。

散会以后,见到了青狐的人都是眼睛一亮。有的说:“有了你的这个发言,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有的说:“痛快!精彩!”有的说:“毛主席呀,毛主席就是伟大呀!”而青狐声明,她只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即兴一抡罢了。

不久,高层领导同志关于青狐的爱国主义表现的批文下达了,这使整个文艺界与青狐的所在单位大为震动,青狐的入党进程展开了。哈哈,大姐我如今也要成为这个闹翻身求解放的共产党的一员了!我们伟大的党来找我来了,党能够了解我,我能够为党的翻身事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一个月后,青狐受到高层领导同志的接见。领导同志说,白部长他们不能接受你的小说,是因为他们的艺术趣味太狭窄:“怎么能说你的小说看不懂呢?他们看得懂什么?我们的作家我们的领导就是这样低能吗?不过你可以少写一点,你应该清醒,你刚刚入党,你应该记住,共产党员作家首先是党员,其次才是作家……”

她于是频频点头,表示感谢,表示今后一定写得更认真,更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加强学习政治。她流着热泪说,她最喜欢最激动的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词就是“翻身”,除了共产党,什么党也不可能来领导这个翻身。

短短一年之中青狐几乎实现了她半生想实现而没有实现、也没有可能实现的所有的梦。她被选为一个文艺机构的副所长,从而给她家安装了电话。很好,电话线的嗡声是美的,拨通以后短促的“铃”声是美的,电话里的人的声音也是美的。

青狐打电话的瘾远远没有过够,她被通知随作家代表团去欧洲访问。道格拉斯10型飞机在一千一百米的高空飞行……生命可以原地踏步,可以蠕动爬行,可以御风升空,可以越洋万里,可以指挥评点手心手背呼风唤雨燃烧爆炸名扬寰宇,人啊,你们是怎样的不同啊。这里有一只智慧的和美丽的狐狸,她终于得到了机会,她终于炼就了不凡的人身!她感到了几分庄严,祖国,终于要走向世界了。

就在青狐他们出国访问的时候,文艺界、理论界、新闻界、教育界、出版界等“战线”上,出现了不良动态或曰阶级斗争的新动态,但也有人认为是思想活跃的可喜局面。A教授露骨提倡多党制和三权分立。B研究员否定党的领导。C老爷子怀疑四项基本原则。D作家否了毛泽东。E女诗人说是中国人种有问题。F导演提出“脱”是拯救国产电影的不二法门。H理论家提出需要从德国引进一个国务院总理……老百姓中还流传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

这时,在欧洲,中国作家与大学生的见面会上,一位才从中国大陆出来不久的留学生大声疾呼,中国这样不对,那样不好,侵犯了民主,损伤了自由,剥夺了人权……他激愤地大叫道:“中国的作家们,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做什么去了?”

“我们在中国的首都或者外省,”青狐说,“请问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到那里,去帮助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父老兄弟。我们在写小说,写诗,在做我们想做的事。您却在责备我们,要求我们去冲啊,杀啊,您挺会要求的啊。”

一位先生大讲中国要改革开放一定要放弃马克思主义。青狐说:“只要世界上还有种种的不公正,就永远不要期望人们会忘记马克思主义。”一位“中共意识形态研究专家”激动地指出,青狐已经加入了中共,她现在是为中共官方说话的。青狐笑了,她说:“上面说话的那位朋友是不是要求我们推翻共产党呢?还是您自己推去吧。”

在与一位欧洲女作家一起用饭的时候,外国女作家说到当地发生的一次女权主义游行中打出了一条标语:“不要性骚扰,只要性高潮!”青狐问道:“什么叫性高潮?”欧洲女作家大惊失色,她像是看见了一个怪兽,半天合不上嘴。第二天,当地的一家晚报报道说:“中国著名爱情小说女作家不知性高潮为何物,共产社会一至于斯!”

一张华文小报的记者把电话打到青狐的房间,青狐确认,她就是不知道性高潮这个词,她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她个人也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后来,她在另一次采访中对外国记者发布了一个经典命题:“我不喜欢资产阶级性骚扰,也受不了无产阶级性高潮……”

记者当中有一位英俊的中年男子,人们称他为雷先生。他自称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民主德国人,他拿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为一家西德媒体做记者。英俊的雷先生的身材、长相、举止,频频使青狐想起杨巨艇。

雷先生请青狐吃了一顿晚饭,他的嗓音富有磁性,他的脸上充满了迷人的微笑。他说他读了青狐的作品,非常喜爱,非常崇拜。以后几天的时间青狐耳朵边一直响着他说话的好听的声音,这声音使她失魂落魄。她想起了她少女时期的梦,她觉得与雷先生的邂逅使她少女的幻想实现了,在她即将变成一个老太太的时刻。

青狐回国前夕,雷先生邀请她参加一个派对,他特别说明,只请她一个人。青狐不管不顾地赴了约。他们一起喝了香肠土豆汤,吃了炸鸡翅和冰激凌。雷先生送给她一件旧手镯,木头做的,非常精致。后来他们又一起去 ...

(《青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28.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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